自然界的物體認知,主要是個體在移動中,眼睛如何去捕捉模糊不定的光影,讓腦神經能夠計算出由三度空間所形成的影像。人的眼睛像是一部搜索的機器,它感知光影,察顏辨色,組合環境中的線條、角度、距離、粗細、大小、交叉等等訊息,然後就「看見」那目標物,認清那是什麼東西;但我們也都知道,眼睛只是登錄和傳輸這些訊息的器官而已,真正負責做分辨、歸類、比對、整合、成像、推論、驗證、識別,到最後確定目標物為何的「認識」過程的整個運作平台,是在大腦裡。光影的訊息,從腦後端枕葉的視覺一區、二區、三區、四區、五區(V1、V2、V3、V4、V5),到中腦區,到兩側顳葉的感覺區,到頂葉的知覺區,神經細胞由簡單到複雜,到更複雜的計算,整合出三度空間的立體影像,終於「知道」了那物件是什麼。
閱讀當然也是一項視覺的運作歷程,但白紙黑字上的訊息主要是二度的光點影像,缺少三度空間所能提供重複訊息的冗餘性(redundancy),而且符號和符號之間的相似性又很高,因此要達成快速的閱讀,就必須能很快區辨出那一串符號個別是什麼?組合起來又是什麼?也就是說,視覺訊息在腦的處理是很特定的,核心的工作就是要能很快速辨認出那印在紙上(或呈現在螢幕上)的符號是哪些字群?代表什麼意義?前者是「閱」的階段,後者就是「讀」的完成了。
「讀」是把「閱」的訊息轉成語音的歷程,可以大聲念,也可以小聲念,更可以「默念」以減少發音的時間。有了語音,那讀者就可以利用自己平常就會聽會講的語言去了解這一串文字符號的意義,這就是閱讀理解的部件解析。而每一個部件的運作,都可以利用功能性核磁共振造影(fMRI)和腦磁圖(MEG)的定向技術,清清楚楚的顯現在腦神經影像圖中。閱讀的時候,大腦的視覺區活化了,處理語音的區域也活化了,而代表字形轉換成語音的左腦角回區也活化了。現代高科技的高成就,使我們不必打開腦殼,就可以一目了然的看見這個非常精巧的「眼—腦」對應所形成的閱讀神經網絡圖像。
把閱讀的神經影像圖和一般物件辨識的神經影像圖做比較,我們就會發現,「閱讀的腦」和「語言的腦」一樣有左腦側化的現象,而一般的物件辨識卻是有右腦側化的現象。這個差別指出人類發明了文字做為新的交流溝通工具,但要能有效的使用這個新增的功能,大腦卻必須重新組合神經迴路,去適應新的腦功能所創造的另一個新的文明。狄漢(Stanislas Dehaene)的這本書,談的就是「閱讀的腦」在演化中的定位和意義,和我以上所論述的「眼—腦聯網」,是相當一致的。
狄漢在攻讀博士學位時,我在義大利米蘭北面的湖邊小鎮Bellagio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我是主講者之一,首次提出語言腦側化的時序基礎,他是學員之一,問了很多核心概念的問題,我注意到這位博士候選人的思維潛力。幾年後,我又被邀請到義大利東北邊境的海港城市Trieste去當另一個認知神經科學工作坊的主講人之一,狄漢那時已經在巴黎一個著名的國家實驗室做博士後研究,發表了好多篇有關人類和動物的「數感」(number sense)的重要論文,引起學界的注目。他也參加這個工作坊,和我在課堂上及課堂外有好幾次深入的討論,我們變成非常好的朋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理念:閱讀是一個生物的系統(Reading is a biological system),是人類演化上的重要里程碑。
狄漢的這本書,文字易讀,概念的展敘清晰,所談的研究結果都有很深遠的意義。台灣在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起步晚,擴散也慢。希望這本書帶來一些衝擊,對傳統心理學的轉型有催化的作用,所以我特別推薦這本書,它是好書,很好讀,想要了解人類文明的進展和腦的關係,非讀它不可!